最早的养生酒,暗藏着怎样的“心机”?
《战国策·魏二》记载:“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,进之禹”,天帝之女命仪狄酿酒,进献给禹。有意思的是, “仪”字,古文同“娥”,是姑娘的意思。因此,这位传说中的“酒祖”仪狄, 很可能是一位女性。还有一种同样广为流传的说法是:夏朝国君杜康,因善于酿酒,被后世尊为“酒神”。“杜康”也成为酒的代名词。
第一位“酒祖”究竟花落谁家,至今没有定论,但有一点可以肯定——中国人酿酒,源自文字尚未诞生的史前时期。在距今约 7000 年到 5000 年的仰韶文化遗址和距今约 3800 年的二里头遗址里,考古学家都找到了酒的痕迹。华夏先民以粟、黍、稻等为原料,酿造美酒。这从侧面表明,我国的农业生产很早就达到了一定高度,唯其如此,人们才舍得用富余的粮食来酿酒。
现代人或许会觉得,原来,面对酒香的诱惑,先民跟我们一样经不起考验。这样理解当然没错,喝酒确实能激活体内的多巴胺,令人身心愉悦。不过,古人酿酒的首要目的不是自己喝,而是祭祀。
殷商时期,但凡举行祭祀,都少不了酒。 “酒”在甲骨文里写作“醫”,是以当时的主要农作物黍(大黄米)发酵酿制的。这跟今天北方黄酒所用的原材料如出一辙,可见传统之深厚与强韧。商代的酒器也是形式多样、琳琅满目,有爵、觚、觯、尊等,造型各异,尺寸有别,各有用途。为了讨祭祀对象欢心,商人可谓费尽心机。
商人的“心机”也表现在自饮上。商人可舍不得把酒这么好的东西只用于祭祀,他们自己也要享用。殷墟甲骨文里有“鬯其酒”的记载,“鬯”是一种用芳香性植物配制而成的养生酒,可祭祀,也可自饮。这说明,早在商代,人们就以本草入酒,用于祭祖敬神,或自己养生。
可惜,在好酒成风的殷商时期,人们不加节制,大喝特喝,结果走向了养生的反面。史料记载,商王用最好的粮食酿酒,用最先进的技术——青铜铸造技艺打造酒器。从君王到公侯再到百姓,日日觥筹交错,喝得酩酊大醉,以至于被历史学家戏称为“全员酒鬼”。末代商王帝辛(即纣王)更是头号酒鬼,在史书中留下了“酒池肉林”的不光彩记录。强大的商王朝,也在全员的醉生梦死中走向衰败,被新兴的周王朝取代。
周朝建立后,周公制定周礼以重建秩序,其重点就是规范被商人扰乱了的酒德。在中国历史上第一篇事关饮酒的法律性文献《酒诰》中,周公告诫周人:殷商贵族酗酒成风,荒于政事,酿成亡国的悲剧,你们切莫重蹈覆辙,要“饮惟祀,德将无醉”,祭祀时才能饮酒,并且不能喝醉。
“饮惟祀,德将无醉”,不仅对饮酒的场景、程序及用量进行了规范,也体现了周人“以人为本”的人文思想。周公深知,商人酒后乱性,罪不在酒而在人。因此,一禁了之是违背人的内在需求的。只要用礼节和理性驾驭酒德,酒就不会像脱缰野马那样失控,而是会发挥提神、养生等正向作用。这就将饮酒和一种同样古老的文化传统——东方养生哲学联结了起来。
东方人认为,人有天年、命有定数,强求长生并非明智之举。由此形成了“惜命养生”的养生哲学,希望人们珍惜当下,通过提升生命的质量,拓宽生命的广度。
《黄帝内经》还向世人传授了大量养生之法,其中一些和酒有关。例如,上古圣贤会制作“汤液醪醴”,当“道德稍衰,邪气时至”之际,给人们服用。汤液指汤药,醪醴指美酒,合起来便是药酒。这是说上古圣贤制备药酒,帮助人们保护健康,恢复身体机能。这就确立了“以酒养生”的概念,并流传至今。今天的我们,仍然对“以酒养生”的说法不感陌生,这显然是一段跨越千年的文化传承。
然而商人滥饮无度,败坏酒德,也使酒污名化。周公横空出世,树立“饮惟祀,德将无醉”的原则,让酒德重回正轨。周代设有专职“食医”,为王室提供营养指引,食医强调“酒以礼成”,把酒当作保健品,主打一个适量饮用——这也呼应了东方养生哲学,强化了酒和养生之间的亲密联结。即使西周灭亡,当社会弥漫起奢侈之风,嗜酒、酗酒的情况层出不穷时,也有孔子挺身而出,逆转人们对酒的认知。
孔子自称“吾从周”,以恢复周礼为己任。对酗酒,他一向深恶痛绝,认为是对周礼的背离和践踏,会扰乱秩序、损害人心。其实孔子本人酒量不错,史书甚至说他“唯酒无量”。但孔子坚守“不及乱”的底线,饮酒适可而止,表现出一种有节制的享用,完美契合了养生哲学中的平衡之道。
正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,将酒从纵欲的深渊里拉了回来,重新和养生这棵大树绑定。此后两千多年,无论风云如何变幻,酒扮演过什么角色,中华文化的主流都把它视作养生之源。那些嗜酒如命者、借酒撒狂者,都偏离了正轨,不值得效仿。中国人喜欢说“酒不醉人人自醉”,意思很明白,人品决定酒品,喝酒出问题的根源在人,不在酒。
儒家对于“酒为何物”的确立具有重要意义,可话说回来,只有儒家的酒德,饮酒又将缺少许多畅快的自由和活泼的生趣。这就需要道家来调剂。
庄子认为,酒让人忘却外界纷扰,获得内心的宁静与平和,这本身就与养生之道契合。饮酒的益处不止于此。《庄子·达生篇》有“神全”的概念,指一种精神健全、内心和谐的本真状态。而实现“神全”的途径之一,便是饮酒。通过饮酒,能够达到外忘物欲、不为名利所累,内而忘我、心无挂碍的高度凝神境界。在酒的托举下,人卸下包袱、向上跃升,释放内心的压抑,获得精神上的自由和解放。
在道家看来,酒并非单纯的饮料,而是接引世人摆脱名利、回归初心的媒介。人们不妨短暂地钻出周礼的约束,享受恣意的自由。
当然,庄子也主张在享用美酒的同时,保持理智的清明,因此饮酒还需适度。这又与儒家的中庸之道不谋而合。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,儒与道向来是一体两面。没有方正严整的儒家,就没有稳定有效的社会秩序;没有轻盈洒脱的道家,人的神经长期紧绷,得不到放松与慰藉。儒道融合体现到酒德上,就是在节制与放纵之间取得巧妙平衡,让社会秩序和个人自由共生。
理性与感性,享用与节制,自由与自律……如此构成的“中国式酒德”是儒道互补的智慧结晶。正因如此,酒才能成为连接天、地、人的载体,并在接下来的时间里,为我们的养生哲学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