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北宋都城汴京(今开封),几乎人人都住上了“酒区房”。描绘北宋盛世生活的《东京梦华录》里写道:“在京正店七十二户,此外不能遍数,其余皆谓之脚店。”意思是,在汴京,拥有酿酒权的大酒店就有 72 家,而因为没有酿酒权要从正店购买酒水的酒肆更是数不胜数。
打开《清明上河图》,也会发现孟元老所言非虚。画中不仅有孙羊正店、十千脚店等酒店,就连画卷末端所绘的药铺“赵太丞家”的门口招牌上,也写着“治酒所伤良方集香丸”的字样——类比到当代,这就好像在药店的灯牌打上“此处有解酒药出售”广告,让人不禁感叹:宋人爱酒,不输任何一个朝代。
生于南宋末期的周辉在《清波笔记》里写道: “祭祀、宴飨、馈遗,非酒不行。”文人苏轼甚至直接“不装了”,摊牌写出“使我有名全是酒,从他作病且忘忧”的诗句。有人曾经特意计算过《东坡全集》里“酒”的出现次数,答案竟然高达 924 次。300 多首的东坡词里,也有 80 多首出现了酒。
哪怕一生曲折,苏轼和酒仍然形影不离。贬谪到黄州期间,有着好人缘的苏轼收到了朋友们送来的各种好酒,可惜自己“饮酒终日,不过五升”,算下来大约 300 毫升,相当于一天只能喝完一瓶啤酒。碍于情面和酒量,苏轼只好把酒统统放进一个大缸,并盖上盖子,封起黄泥,等客人来的时候再取酒待客。到了飘雪时节,苏轼给这间放了“苏轼自制鸡尾酒”的屋子起名“雪堂”,这缸酒也就被称为“雪堂义樽”。
作为一个“不可救药的乐天派”,苏轼其实并不像外人想象得那么嗜酒。相比于烂醉如泥,他平日里秉承着“我饮不尽器,半酣尤味长”的态度。哪怕杯里有酒也不再干杯,因为半酣已是足够。所有的滋味儿,也在微醺的氛围里变得尤为美妙。
与那些喜欢把自己喝到“两耳不闻窗外事”的乱世不同,宋人对酒的喜爱不仅仅停留在表象,反而不断搜集、整理天下的酒方,并将它们与其他药方一齐收录至北宋第一部大型方书——我国现存最早的官修方书《太平圣惠方》中。
从医学角度上,诞生于 992 年的《太平圣惠方》,吸收了前代方书、宫廷秘方和各类民间验方,代表了公元 1000 年前中国医药学知识发展的最高水平。它不光象征了某种程度上辽、金、元、明、清、民国甚至当代的医学基础,更实现了“文化输出”:在朝鲜半岛、日本等东亚地区得到了大规模传播,火爆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今天的 K-POP 和动漫。
其中,《太平圣惠方》第九十五卷便是以酒方为主。书中收录了今天常见的菊花酒、菖蒲酒、天门冬酒、枸杞酒方等,贴心地附上了它们的功效:“菖蒲酒……服经百日。颜色丰足。气力倍常。耳目聪明。行及奔马。发白更黑。齿落再生。昼夜有光。延年益寿。久服得与神通。”虽然现代人已经知道酒喝多了并做不到“与神通”,牙掉了也无法再生,但对于宋人来说,一个能让人身心舒畅、充满美好寓意的养生酒,同样是美好的。
各个酒方赛道里,还有各自的细分领域。菊花酒有治八风十二痹、补虚损不足方和壮筋骨、补髓、延年益寿耐老方。枸杞酒则有枸杞子汁和枸杞根分别制成的两道延年方。更令人想不到的是,《太平圣惠方》还记录了一道葡萄酒方。书中写道:“干葡萄末一斤,细曲末五斤,糯米五斗上炊糯米令熟。候稍冷,入曲并葡萄末,搅令匀。入瓮盖覆,候熟,即时饮一盏。作用则是:驻颜、暖腰肾方。”看来,一千年前的宋人,就知道了葡萄酒养颜。
除了单纯的酒方,各类药材、植物的浸酒方更是随处可见。“一切风通用浸酒药诸方”是将茄子根浸酒,“治肝风筋脉拘挛诸方”则是以薏苡仁浸酒。要知道,收录了 16834 首方的《太平圣惠方》早因卷帙过大已佚,现存的排印本是根据四种抄本校勘而成。我们只能从中读到“夫酒者。谷之精。和养神气。性惟剽悍。功甚变通。能宣利胃肠。善导引药势”的说法,可即便如此,我们仍能从这些有幸流传下来的酒方里,看到养生酒的 next level。
所谓“照方抓药”,酒方的意义不言而喻。宋以前,养生酒的制作更多依赖于经验。不论是家庭层面的口口相传,抑或是宫廷内部的“皇室秘方”,酒的传承总会受到种种条件的制约。小到酿酒人自身突发的变故,大到皇权朝代的更迭,后人只能从前人的只言片语里得到养生酒的“启发”,而它所承载的功效,没有人可以保证。
《太平圣惠方》之后,宋人继续收集当时医家及民间常用有效方剂,于 1151 年推出世界上第一部由官方主持编撰的成药标准《太平惠民和剂局方》,其也中多次提到“酒浸”“温酒调下”“热酒服”的字样。酒方和药方两者之间,总是形影不离。
到了元代,社会上开始流传一本名为《居家必用事类全集》的日用百科全书,其中涉及礼仪教育、农桑种艺、饮食菜谱、吏学指南各个方面,几乎相当于那个时代的《十万个为什么》。
既然是关于老百姓的生活,又怎么离得了酒?《居家必用事类全集》首先就指导了如何在家酿酒。从“覆盖之物。摊开堆面。微觉温便当急堆”的制曲开始,书中一步步记录了造酒、收酒、煮酒的全过程。
至于其中的酒方,除了前文提到的种种,《居家必用事类全集》也收录了一些足以令今人浮想联翩的存在。本是南宋末年贾秋壑献给理宗皇帝,只出现于宫廷之上的长春法酒已经“落入凡间”,书中写道:“右件各制了净。秤三钱等分作二十包。每用一包以生绢袋盛,浸于一斗酒内。春七日,夏三日,秋五日,冬十日。每日清晨一杯,午一杯。甚有功效。除湿实脾,去痰饮,行滞气,滋血脉,壮筋骨,宽中快膈。”这杯长春法酒暂且不论功效,就凭着不论春夏秋冬都要来上两口的架势,都足以让人相信:宋人对养生酒的热爱,真的不是说说而已。
《居家必用事类全集》隐藏了一道颇有神秘色彩的《神仙酒方》,书里记录道:“右件㕮咀用酒一瓶浸三宿。夏一宿更用好酒一瓶。取酒一盏入未浸酒一盏每日两盏暖服。两瓶酒尽时,自有神效。”虽然文字没有说清楚这个所谓“神效”到底是什么,但光看描述,哪怕现代人都忍不住想“一尝究竟”。
翻看这些酒方不难发现,当时人们对养生酒的追求已经不局限于“口腹之欲”。这些或以时令食物为原料,或以传统作物为材料,或以酿造时间来命名——比如鸡鸣酒,意思就是只需一晚即可酿出好酒,所谓“黄昏时候安排了,来朝便吃瓮头春”的酒方,已经被赋予了更丰富,也更全面的养生追求。
除了延年益寿,人们开始通过养生酒获得各种各样的人生 buff。《太平圣惠方》曾记录了 “乌麻酒。除风气。令人充悦强壮方”“丹参酒。通九窍。神五脏。令人不病方”“地黄煎。大补益。养命延年。驻颜不老方”……从身心愉悦到身体强壮,从远离疾病到美容养颜,彼时的人们已经看到养生酒存在的诸多可能性,并将它们以酒方的形式记录下来,跨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,成为联结今时与往日的存在。
古人对生活的追求,也已不再是长寿那么简单。他们通过养生酒追求那个时代的“松弛感”,靠不同种类的酒方实现自己的“美颜需求”。他们相信,养生的意义不局限于生命的长度,更在于生命的质量。也正是因为这些酒方的出现,让我们得以还原那个“因酒方而变得火热”的养生年代,也让当代人看到某种跨越了历史,时至今日仍作用在我们生活当中的养生理念传承。正如这些形形色色的酒方所记录的那样,不论现在还是过去,中国人对于生活的追求并没有多少改变,我们总是希望心情愉悦,身体无恙,并在某个难得的时刻,来上一场恰如其分的微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