养生酒简史·明:杯子里的“植物园”

养生,因酒方而火热

草本植物,自然扎根于原乡大地。生长在不同高山、森林、平原的无数植物,最后的归宿往往既在药方中,也在饮食里。

中国历史上可入酒的草本植物,可谓数不胜数。唐代杜牧尝过“贾府松醪酒”,赞它“秋来美更香”;王安石在新年的爆竹声中,感慨“春风送暖入屠苏”……他们喝过的松醪酒、屠苏酒,都离不开松针、白术、桂枝这些草本植物。

而如果要聊起草本与酒的“集大成者”,非明代莫属。随着元明时期蒸馏技术的不断成熟,也得益于明代对酒税并入商税(《明史·食货志》:酒按“凡商税,三十而取一”。),大体上放任私酿私卖的举措,使得酒业的发展迎来了另一个高峰。

首先的变化,是高度酒的横空出世。它顿时解决了从前以发酵酒为酒基的草本酒不能长期保存的难题,于是更多的植物被加入酒中。

人们怀着极大的热情与好奇探索它们之间的配伍秘诀,李时珍就是其中的佼佼者。在他的旷世著作《本草纲目》中,“酒”字出现了5600 次,酒方200 多个,包括“屠苏酒”“五加皮酒”“地黄酒”“牛膝酒”等等,其中多以草本入酒。可以想象,当热烈奔放的酒,遇上一位冷静严谨的医者,会碰撞出怎样的火花。

李时珍所创制并收录的1万多个处方中,“热酒服”“酒服”“擂酒服”“酒煎服”成了一系列高频词。他对酒的态度是,“酒,天之美禄也。面曲之酒,少饮则和血行气,壮神御寒,消愁遣兴。痛饮则伤神耗血,损胃之精,生痰动火”。正因为懂酒,他才将酒性与植物的性情融合、拿捏得游刃有余。要么直接用酒治疗,要么以酒浸泡、调配各类草本植物,要么用酒来炮制药材。当人参泡进酒中,则补中益气;茯苓酒暖腰温膝;菊花酒袪风明目;茴香酒理气止痛……因而,明代的草本酒除了沿袭过往的风雅外,还掀起了一股浓浓的滋补风,并逐渐渗透大众的日常生活之中,引领全民养生保健热潮。

某种程度上,《本草纲目》是明代大众以酒养生的缩影,折射了人们对于养生酒所采取的一系列尝试和成果。李日华所著的《六研斋笔记》同样提到:“麰麦之精,黍稌之英,养以火齐,沦以淳清,酒有自然之味焉,尊生家稍辅以药物,贵其得将而善达也。”当拥有“自然之味”的酒遇上“自然生长”的草本,其迸发的潜力,不容小觑。

草本,养生酒的“酒搭子”

比起酒和人之间的距离感,酒和植物的关系倒是一直稳定且紧密。从理论上说,无论是自制的薄酒,抑或是珍贵的佳酿,本体都是自然界中花叶、果实与根茎的化身。

进入明代,“露酒”成了时代的宠儿。 它通常以蒸馏或发酵酒为基,以果汁、糖汁、草本与芬芳物质勾兑而成,也可以通过醅酝入料或蒸馏取露的方式获取。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,民间创制的露酒种类不断增多,其中北京各酒坊所出产品,被统称为“京华露酒”。距离我们更近的《天咫偶闻》就记载了很多品名的露酒:“如玫瑰露、茵陈露、苹果露、山楂露、葡萄露、五加皮、莲花白之属。凡有花果,皆可名露。”酒中浸泡的各色花果枝叶,其表面会凝结细小的水珠,宛如自然界草木成露的形态,故而名“露酒”。此外, “露”也有暴露之意,就像把植物曝于酒中,使其有效成分浸淫而出那样。

露酒之所以受到大众的追捧,一是源于其独特的风味,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它的养生属性。

明代顾璘的《山中集》有过这样的描述:“……药和宜老病,梅赏称先春。野客惭空腹,陶然得醉醇。”这些本就作为药物使用的草本植物,常常会出现在露酒的配置清单里,作为其中常见“酒搭子”,岷归、党参、黄芪、枸杞,俱是露酒最好的“伴侣”。

以岷归为例。它指的是生长于甘肃岷县及周边地区(如宕昌、漳县、渭源等)的当归。关于它的品种和产地的记载,自古以来并不纷繁,最早见于《神农本草经》,多为“马尾”和“蚕头”两种,但唐代《新修本草》指出,蚕头当归已逐渐不被使用,以马尾当归为优。于是,以种植马尾当归为主的岷县便成为当归里最优的产地,一直以来都有“千年药乡”“天然药库”之称。明代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中这样描述生长于甘肃岷县的当归:“……秦归头圆、尾多,色紫、气香,肥润者名马尾归,最胜他处。”卢之颐还在《本草乘雅半偈》中做了一番比对:“……他处者头大尾粗,色白枯燥,名头归,不堪用也。”

至于枸杞,在《诗经·小雅》中就以“陟彼北山,言采其杞”的记载出现,唐时便成为养生保健酒的主力军,可“补虚,去劳热,长肌肉,益颜色,肥健人”。

而在《本草纲目》里,李时珍对黄芪的名称做了解释:“耆,长也。黄耆色黄,为补药之长,故名”,认为它是补气的要药。

养生酒,不曾消逝的传统

为什么露酒广泛应用在明代社会里?首要原因当然是医学水平的发展,人们发现:酒是很好的溶剂,可以将浸泡材料中的大部分物质有效溶解,且不与它们发生化学反应。这种基本的萃取原理虽然很早就被先人所掌握——比如唐代的《外台秘要》就曾记载枸杞酒的做法:“用生枸杞子五升,捣破,绢袋盛,浸好酒二斗中,密封勿泄气,二七日。服之任性,勿醉。”,但是直到明代,才开始被真正发扬光大。

更深层的原因,则是来自明代养生理念的转变。在儒家思想盛行的明代,养生和“修身,齐家,治国,平天下”的儒家思想之间产生了更加紧密的联系,人们将祛病、强身、补气、补益等种种健康诉求,一同并入养生理念里。

于是,明代的养生酒开始带有十分强烈的保健滋养趋向。万历十九年(1591 年),明朝文人高濂曾在《遵生八笺》酿造类的开篇写下:“此皆山人家养生之酒,非甜即药,与常品迥异,豪饮者勿共语也。”一方面,从中能看出明代人已经将养生酒和其他用于饮用的酒进行了区隔;另一方面,也能窥见明人对养生酒的态度:酒虽好,但也不要贪杯。

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。明代李日华《六研斋笔记》记录了“内人沈氏自酿的十品露酒”,其中包括了人参酒、梅花酒、松针酒、何首乌酒等今天仍能见到的酒品。在明末人称“药地和尚”的方以智所编撰的《物理小识》中,还详细记载了药酿的步骤:“一分烧酒,二分窨,苎袋盛药浸之……窨三年妙甚,药随宜袪。”诸如此类的证据都足以证明,明代的养生酒,拓展到了更广阔的生活层面。

植物之于酒,古往今来,交互频繁,既是一部绵延不绝的文化史,亦是生活中永恒的主题与灵感之源。